他们实习时的第一个科室是内分泌科。八点上班,交完班之后,就是大主任带着所有床位医生查房,后面再跟着一批小实习生、见习生,浩浩荡荡。
突然间,沈梦娟的声音在队伍末端炸开:“诶呀,你怎么搞得?你怎么总是往我身上贴?你好恶心啊!”
唐棠回头看去,只见周壹脸通红缩在旁边,说话的沈梦娟正拿着袖子擦着自己的手臂,她力气很大,擦得手臂都红了。
“查房就查房,你往我旁边凑什么啊?谁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传染病!”沈梦娟是省城本地人,平日里娇滴滴的,说话都夹着嗓子,这时倒是声音很尖,很亮。
周壹脸更红了,像是能滴血。他低垂着头,浑身颤抖着,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底下。
原来大主任查房时带大家查体,周壹站在队伍最后面,一时心急想看就往前凑了一下,白大褂蹭到了她的手臂。
“我跟你说,我原来看你就不爽,现在你算是惹到本小姐了!”沈梦娟眉毛竖起来,小高跟在地上跺着,清脆的“哒哒”声砸在医院地面上,清脆极了,这下所有的人都看向这里了,连别的病房病人也悄悄探了头看热闹。
一看别人都关注这里,沈梦娟更得意了,她手指头翘起来,在周壹额头上点了两下:“我总觉得你身上有股死猪味,臭都臭死了,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五米以内!”
周壹还是没说话,他那么高的个子垂成个弓,像是真的犯了错似得一言不发,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,不少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,唐棠眉头皱起来,正准备上前说话。
“够了!”是内分泌科主任,他往后走两步,身边的医生立刻让开一条道,他走到沈梦娟面前,面容严肃,“只是白大褂碰到了下胳膊,你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么?!你作为医务工作者,病人的血液、体液你都随时有可能见到,要是都像你这样,还能干活么?!”
刚开始实习就被骂,沈梦娟很不服气,她气呼呼地翘起嘴巴。
主任又转向周壹,恨铁不成钢地说道:“你是男孩子,有什么话就直接说,不要唯唯诺诺得像个小姑娘似的,该道歉道歉,该吵就吵。”
看周壹还是不说话,主任转过身对围观者说:“散了,散了,这里是医院,不是马戏团,”
看隔壁12床还恋恋不舍没走,主任揪住他,“周自来,你还看热闹?你的血糖控制好了没?中午吃了多少?”
12床病人被点名,赶紧跑了,步伐之矫健,一点看不出来是因为“糖尿病足”进的医院。
主任回到队伍最前端,查房继续。所有人都在往前走,包括沈梦娟,只有周壹还是呆呆地立在原地。
唐棠跟着走了两步,又回头看他,他的头还是那样垂着,她不放心,跑了回去。
“开会、查房时碰到了,这是难免的事,不是你的错,你别放在心上,”唐棠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下次还有这种事,你骂回去!”
“你……”周壹说话了,只是声音很轻,唐棠一时没听清。
“你说什么?我没听见。”
这次他声音放大了一点,“我身上有死猪味,你不要碰到。”
那年他们不过二十出点头,正是敏感的时候,那时候的他们最渴望别人的认可、喜欢,最怕鄙视、冷落和嘲讽。
更何况像周壹这样的人。
唐棠曾经听起其他同学闲聊,说起周壹是他们那一个杀猪匠家的小孩,只杀猪不卖猪,不赚钱还劳累,家里地上永远都有着血水,几个孩子在脏兮兮的泥地里打滚。
唐棠还听说,周壹奶奶有病,常年瘫在床上,每天周壹放学,就给她打水擦身子,伺候奶奶拉屎撒尿。
“听说他奶奶死的时候,周壹都哭疯了,一直喊着,像个疯子一样,说让他奶奶等他当医生救她的命。”那个同学唏嘘道,他跟周壹同个村的,当时周壹考上医科大学,他们县里出钱把周壹家地面翻修了下,终于周壹的弟弟妹妹不用淌着血水走路了。
不知道为什么,唐棠总是想起这个在奶奶葬礼上哭喊的同学,虽然这个人跟她平日里联络不多,但是她就这么记了下来。
因为她一直记得,所以这句“我身上有死猪味”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心。唐棠愣住了,半晌没有说话,一股对弱者的同情,和对同为社会底层努力读书渴望改变命运的共怜从她脊椎升起,通通灌进她的脑子里。
“你身上没有味道。”唐棠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周壹还是没说话,只是垂着的手微微动了一下。
唐棠继续说,只是这次力气用得更大,她不想引起别人对周壹的注意,所以极力压低了声音;“你、身、上、没、有、味、道。”
周壹身子开始颤抖起来。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味道,他都已经那么努力地用香皂洗澡了,自从上了大学,他以为自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,不再被人喊“杀猪佬”,可是哪里都有老乡,在新生开学时,当周壹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朝他挥手时,他就知道,完了,又开始了。
果然,没多久就开始有人喊他“杀猪佬”了,一开始很少,后来越来越多,越来越多,这个名字甚至已经成为了他的外号。他们一边叫着,还一边扇着面前的风,说:“好臭啊,是你又杀猪了?杀猪佬!”
他们都在笑着,好像这是精妙绝伦的幽默,好像这是他们同学之间独有的默契和亲昵。
为了让自己身上没有味道,周壹每天拼命地洗澡,一天三次,早上澡堂没有开,他就端着热水瓶去洗漱间洗,没有热水就用凉水冲。他用香皂拼命地擦着身子,恨不得把自己擦成班级里最没有味道的那个同学。
那时候的周壹不知道,同学们不光是因为他的家室嘲笑他,更重要的是,因为他的贫穷,因为他的怯弱,因为欺负他可以给自己平凡的生活带来优越感。那时候的周壹不知道,原来站起来反抗真的有用,那些人只是欺软怕硬。
那时候的周壹也不知道,后来有一天,当他学成归国,那个嘲笑自己嘲笑得最厉害的李斗竟然会满脸谄媚地靠过来,喊自己老同学,多照顾。那时候的周壹也不知道,自己真的可以看都没看李斗一眼,径直走过去。
那时候的他太年轻了,所以他浑身颤抖着,像是一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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