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
“嗯?”荣贵妃以手托腮,伏在桌上,歪头望着儿子:“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?”
短短一盏茶不到的工夫,顾写意又是那副从容不迫,坦然处之的姿态。仿佛刚才的惊厥与失控,全都是别人看花眼的错觉。顾写意:“你生我养我一场,总想着报答些什么。若是平常人家,无非努力赚钱,让至亲过上好日子。可咱们家的情况,并不需要我这样。是以我想问问你最想要什么。”
荣贵妃左手托腮,右手向前伸出,握住顾写意放在桌上的手,面带微笑静静听完。她说:“娘亲什么都不缺,我只求你和承欢无病无灾就好。”
顾写意垂下眼不知在思考什么,突然他抬眼自嘲笑道:“儿子还是太没用了。”他话音未落,荣贵妃假意生气,瞪大了那双脉脉含情的杏眼:“灭五通神教、千里驰援道国,公道自在人心,偌大功劳谁能违心说你没用?”
“都说公道自在人心,可很多时候‘人心’这东西看不见摸不到,无法依仗。能力与功劳也是,掌握权力者说你有就有,没有也有。说你没有就没有,有也没有。”上辈子的顾写意会为自身遭遇的不公正待遇愤愤不平,寝食难安。可现在的他,已经不会再为这种事做无谓的纠结。
“娘亲还需再等等儿子,等我强到不需要依仗所谓的‘人心’,等我成为对错评判的制定者,等到那时……”顾写意回握荣贵妃的手,“我会让你依照自己的喜好,去度过这一生。”
荣贵妃低下头,忽而垂泪抽泣,哽咽道:“写意,如果你真的孝顺,就不要让我成为你心里的负担。娘只想看你每天开开心心,生你养你全是我心甘情愿的,你不欠我任何东西。”
顾写意心里想,我欠你的,上辈子我欠你一条命,这辈子我要补偿给你。
母子俩食不知味吃了晚饭。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,荣贵妃显得心事重重。连秀上前宽慰道:“近些日子,朝中对于五皇子的功劳核定迟迟没有下文,封王的事也压下不提,反倒是六皇子先晋封,想来五皇子心里一时不痛快。等这些事尘埃落定,以五皇子的聪敏出众,日后定能成就伟业。”
“他就是太聪敏出众了,才如此让我担心。”荣贵妃眉头微蹙,向来明艳照人的脸写满担忧:“这孩子从小就和别人不同,心里藏了无数事,背负了太多东西,却又从不肯说给别人听。”
连秀犹豫沉吟片刻,左右看看无人,上前轻声说道:“娘娘,早些时候国丈又托人来问,那件事您想好了没有。”
荣贵妃猛然侧首看向他,一向和柔含笑的双眸蕴含怒火,娇媚的玉容也变得凌厉非常。连秀伺候她多年,从没见过她这样,当即被吓得后退半步避其锋芒。
“入宫十余载,从未敢忘父母亲的养育之恩,日日为家族荣辱殚精竭虑,无怨无悔。”荣贵妃嘴唇轻颤,一字一句道,“但不允许他们打我儿子的主意!”
回到雍华殿的顾写意,早早上了床歇息。他躺在床上,周围万籁俱寂,没有一丝光亮,没有一丝声响。他沉浸在黑暗中,睁着双眼凝望虚空,久久无法入眠。
那些平日强行压抑在心底的愧疚恐慌,趁他入睡放松警惕时,全部翻涌上来化成了梦境。刚刚的是梦又不仅仅是梦,那是重生前真实发生的事情——小娘亲荣贵妃,切切实实死在了他的怀里,死因是中毒。荣贵妃弥留之际不肯透露谁是凶手,而是交代儿子放弃寻找真凶,忘记这一切去好好生活。可顾写意无法忍受这个结果,小娘亲的死成为他毒杀亲父、手刃兄弟、夺取皇位的导火索。
荣贵妃闺名韩似锦,乃户部尚书韩广之女。韩家内有贵妃女儿韩似锦,外有大将儿子韩似山,中有韩广掌握大雍财权,可谓三足鼎立,再加上有两位皇外孙,这让韩家看上去风光无限,牢不可破。
可事实上,大厦的倾覆往往只在一瞬间。
曾宠冠后宫的荣贵妃被毒杀,以病故草草了结;顾写意被发配边疆,返京后被朝野排挤打压多年;树大根深,鸣钟食鼎的韩家,一夜之间被抄家打倒……世间谁能有这番翻云覆雨的能耐?自然只有当今圣上,他的父亲永辉皇帝了。
上辈子顾写意被恨意充斥头脑,没细想,也不敢细想。如今想来,他觉得导致这一切变故的罪责,大半源自自己。顾写意生性傲慢,半点受不得别人施加的强制与屈辱。那时的太子对他表现出异常的狂热与占有欲,总想让他服软听话。逼得顾写意找到外祖父韩广,提出结盟,鼓动韩广协助自己政变,欲对太子取而代之。
韩家祖上以经商起家,商人的投机冒险的基因经过数代,仍被完好的保留了下来。韩广接受他的请求,当真背后运作起来,最终导致了无可挽回的局面。
这是顾写意为何觉得欠小娘亲一条命的原因。亦是他重生以来,再未踏入韩家一步原因。
层层床幔后,传来莫怀前轻柔冷静的声音。
“主子爷,这么晚了,为何还不休息?”
顾写意心中惊奇,他分明一动未动地躺在床上任由思绪万千,于是开口问道:“怀前为何会知我还没睡?”
莫怀前淡淡响起,回道:“主子爷醒时与入睡时,气息并不相同。奴才跟着您久了,分辨的出来。”
顾写意在黑暗中翻了身,面朝怀前的方向,喃喃说道:“周围太空荡了,睡不着。爷突然想要拥抱温暖鲜活的肉体,想要感受年轻旺盛的生命力。”
床幔外,莫怀前也在黑暗中,静静望着顾写意的方向。许久后,他用一贯波澜不惊的口吻说:“明日,奴才陪爷去青楼。”
顾写意闭上双眼,轻声说好。而后很快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中,一觉无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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