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也举手应道:&ldo;巨卿君,多谢了。今日得君相助,杀贼之后,一定奏明皇帝陛下,为君请功。&rdo;
巨先道:&ldo;蒙明使君眷顾,朝廷最近不再征收珍珠赋税,就已经够了。今日巨先率族人来,仅是为了报答。我闻汉人言,以德报德,今天就是我们全族报德的时候。&rdo;他又回头向身后大叫道:&ldo;报答明使君,就在今日,给我上。&rdo;
蛮夷们都纷纷举矛大吼:&ldo;呜哇啦呜几哇。&rdo;
我不懂这些话,大概是他们表达热血出击的口号罢。我也对着自己身后的军队道:&ldo;能捕斩反贼李直者,赏钱百万。&rdo;
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,但就算朝廷不赐这笔钱,我也不是拿不出。我自己的宦囊当然没这么多钱,但是,按照律令,作为刺史,除了每月的薪俸之外,我在苍梧郡还有一大片良田,那里面的租税都是归我个人所有。广信城中西市的赋税也由刺史个人支配,东市的赋税则由太守和都尉平分。所以,当个刺史,虽然薪俸不高,其他的赋人并不少。如果我把这些钱贡献出来,颁发一点这样的赏赐是不成问题的。可惜我不能给他们赐爵,否则他们就更有积极性了。
在耿夔等人的护卫下,我在后面观战。巨先则一马当先,率先驰入敌阵,和他们接战了。这场肉搏地动山摇,我听见巨先麾下的那些蛮夷兵嘴里在不停地呜呜怪叫,好像在呼唤着什么,李直队伍里的有些蛮夷纷纷离开战阵,四处逃窜。耿夔道:&ldo;大概是巨先的蛮夷,策反李直军中临时裹挟的蛮夷,那些一直跟随他的蛮夷,是不会背叛他的。&rdo;
对这场胜败已分的战争,我突然失去了一切兴趣,倒头就躺在地上睡着了。以致当他们把李直夫妇五花大绑推到我面前时,我甚至有些茫然。我看着他们两人,久久不知道说什么。龚氏的样貌,和我不久前见到她的样貌似乎有了截然的不同,那时她虽然隐隐也有一种桀骜不驯之气,究竟装束打扮也还齐楚,现在却蓬头垢面,衣服上尽是泥土。李直背过头不来看我,她的目光却一直和我对视,其中充满了愤怒,以及万千的仇恨。我都觉得有点悚然了,这时张凤开口道:&ldo;李君,李君,你何苦造反?&rdo;
李直甩了甩披散的头发,没有理他。张凤感觉有点尴尬,他看了我一眼,突然大声道:&ldo;反贼还敢嚣张,给我重打。&rdo;几个士卒用矛尖啪啪几声,敲在李直夫妇的膝弯上,两人向前一扑,趴在泥土里。李直身上的披甲未除,铁质甲片相撞,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,他像一头巨兽一样,花白的头发缭乱。我最见不得老人的可怜样子,尽管那些老人年轻时也许曾经椎埋为奸,欺男霸女,无恶不作,可是我仍见不得他们那种可怜的老态,大概这就是所谓人类天生的恻隐之心罢。对于现在的李直,我的感觉也是如此。
我说:&ldo;把他们押到广信去罢,等奏明皇帝陛下,再行处决。&rdo;
龚氏突然尖叫起来:&ldo;何必奏明朝廷,现在就杀了我,让我去和儿子做伴。&rdo;
一个部司马道:&ldo;启禀使君,这个女人刚刚杀了自己的儿子。&rdo;他一招手,一个士卒提着一具小小的尸体上来了,稀疏的头发,梳成枝丫的形状,平静而稚嫩的脸蛋,好像仍在做着一个春天的梦。我想起不久前的新年时,他在刺史府伸出小手,对我跪拜提问时的顽皮情景,胸中一阵酸楚。我俯视着龚氏,艰难地说:&ldo;为什么你要杀自己的儿子?&rdo;我想起阿蕌,因为儿子,终于没能放开割舍我的心,去了另一世界和她的儿子相伴,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世间;而这个女人,却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,她和阿蕌不是一样的女人和母亲吗?
龚氏像一头野兽一样仰头看着我,目露凶光:&ldo;不是我,是你。&rdo;这时李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,他庞大的身躯在泥土里翻滚,花白的头颅仰起,哭声中带着尖利的嘶叫,像一头绝望的饿狼。让人很难想象,这个老人曾经是那位威震一方、擅长骑射的苍梧郡都尉。十几天前他还威风凛凛地坐在广信都尉府里发号施令,现在却老迈不堪,教人怜悯。他的哭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悲,使我无法忍受,感觉自己的泪水也要被逗弄下来了。事实上的确如此,我终于陪着他哭了起来,我不在乎大家都惊愕地看着我,他们不是我,怎么能够体会。我边哭边转身向城门走去,士卒们都像石雕一样安静,迎面的每个人也都像冻结在那里,这可能是大汉的一个奇观,我自己却意识不到,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!
晚上召开庆功宴,我让巨先坐到身边,举杯向他表示深谢,笑道:&ldo;没想到君的部族如此恩怨分明。&rdo;
巨先低下头,道:&ldo;其实,也不完全为了报答使君,而是几次杀我们族人的,都有苍梧都尉所率的郡兵。&rdo;
我默然了,这些话虽然听得不那么舒服,可是很实在。我道:&ldo;你们既以汉兵为苦,这次让我们自相残杀,不是很好吗?&rdo;
&ldo;那么,使君也可以理解为,我等这次所为,确实完全是为了报答使君的恩德罢。&rdo;他沉吟道。
我忽然想起一件事:&ldo;其实就算没有汉兵,你们自己的部族间难道就一直恬然不争的吗?刺史耳目闭塞,不过在洛阳也曾听说,交州蛮夷部族之间也常常相攻的。&rdo;
巨先仰头将酒饮尽,长叹了一声:&ldo;使君说得对,这正是我常常睡不着而痛心疾首的事啊!&rdo;
三八槛车作归舟
回到广信,这里一切都很平静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牵召仍旧率领掾属出城迎接,一如我当时初到广信。他说,当他知道李直突然带走了整个郡的郡兵之后,就觉得大事不妙,作为太守,他立刻向洛阳奏报了这一切,同时派遣邮卒沿路打探消息。由于广信城无兵可用,他也帮不上忙,只好留守城池静观其变。
我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,寒暄了几句,就回到刺史府。我坐在榻上,油然想起阿蕌不久前就在这榻上去世,心里空落落的,有一种揪心的难受。我又想起了这几个月来乍悲乍喜的一切经历,真觉得恍如一梦。如果不是做梦,怎么会如此奇特?二十年来,我早就绝望了,怎会想到能在广信这个雾瘴丛生的蛮夷之乡,遇见我的妻子;又怎么会想到我还有个儿子,才见过一次就死在我的手上;还有我的左膀右臂任尚,死得更是莫名其妙;尤其是和李直勒兵相攻,竟然一路打到了合浦郡,惊动了整个交州,让蛮夷们看笑话。这样的事,难道是刺史该做的吗?这样的刺史,能算称职吗?
我真的希望这一切都是梦。
然而它不是,我知道,我面前还摆着那支吐绶鸟的金钗,那确确实实是阿蕌留下来的,上面似乎还保留着她的体温,她曾经和我在这个屋子里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天,二十年的岁月,从她嘴里娓娓说出来,流遍了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,有时午夜梦醒,我都恍惚感觉她还在我的身边,温柔地含笑看着我,对我说:&ldo;阿敞,我不能再陪你了,我要去陪晏儿了!&rdo;我原以为,虽然丢了儿子,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度过剩下的岁月,我们将来会一起回到居巢县,回到原来的乡里,修补好以前的老宅,养一条名叫&ldo;阿卢&rdo;的狗,种半塘荷花,一起坐在院里看着春花秋月,牛郎织女,最后双双魂归泰山,永不分离。可没想到,她还是离开了我,她艰难地答应了陪伴我,却缠绵床榻,最终一病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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