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
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
——王维《辛夷坞》
辛夷,这种能溯源到《楚辞》中的芬芳花朵,在今天,我们已经习惯称呼它为——玉兰。
玉兰,玉兰,这名字,说家常,也家常,说云端,也云端。就好似有诗人爱极了它,便当它是情人,可以掏心窝子地往死里爱,于是它是他心尖尖上的诗意,淌着蜜的亲昵。亦有人嫌它俗气,开得太过没心没肺,只管自顾自地往白里开,往碎里开,一点保留都没有,最后啪的一声掉到地上,像一团邋遢的白手帕,真是讨人厌。
我是喜欢玉兰的。
每年的早春,白玉兰如约开在枝头,像一树安静的雏鸽,风稍微大一些,都会担心它们振翅飞了去。若有了困意,就在玉兰树的错落光影下睡上一觉,头顶的春阳像子宫一样温暖,一不小心,就会把身体蜷成婴孩的现状。那样的花香,幸福得令人微微惆怅,噼里啪啦砸下来,唉,各路感官都被恣意地宠坏了。
落花时节,大片的花瓣掉在地上,像断了柄的瓷勺子,里面窝着的阳光或雨水,会断续的路过蚂蚁。又像一只手,看着是丰腴可人的,朝你做了个小瓢状,却又在春风里无故生了一手冻疮。捡在手里,用指甲在瓣上一下一下掐字,都是一笔一笔的小半月型。写花花草草由人恋,或落花时节不逢君……才只是一晌,那字就变成了哑哑的暗黄色,有了无尽的陈旧之感,看在眼里,分外的惹人忧伤。
但是,任凭世人赋予玉兰怎样的感情,它仍然是一年又一年的春来抽枝,一年又一年的绽放凋零。花木依旧,老去的。永远只是时间,与不绝的思慕。
只是不晓得,那辋川里的玉兰树,可曾依旧?
辛夷坞。正是唐朝诗人王维辋川别境中的一处小景。看这名字,就美得惊人,茵茵的,散发着草木幽香,便直想顺着这辛夷坞的寂寂落花。去远远地,望一眼那辋川。
据记,辋川就在那暖玉生烟的陕西蓝田境内。那里青山莽莽,白云悠悠,有良田百顷,奇花野藤遍布山谷,瀑布溪涧随处可遇,是秦岭北麓一条风景秀美的川道。古时候,川水自尧关口流出后,要蜿蜒流入灞河。川水流过川内的欹湖,两岸山间也有几条小河同时流向欹湖,由高山俯视下去,川流涟漪回环,好像车辆形状,因此得名辋川。
名字也是好名,竟与忘川谐音。什么烦忧,什么尘世,什么岁月,是皆可相忘的了。
一开始。辋川还不是王维的辋川。
“终南之秀钟蓝田,茁其英者为辋川”,开元二十九年,王维四十岁左右。买下了宋之问的辋川别馆,前后居住了将近十四年。宋之问因作得一手好诗,成为了武则天身边的红人,并飞黄腾达,一朝封侯,于是在蓝田风风光光地修建了此座辋川山庄。赋诗有:“宦游非吏隐,心事好幽偏。考室先依地,为农且用天。辋川朝伐木,蓝水暮浇田。独与秦山老,相欢春酒前。”至于最后为何要转让给王维,并无史料相记。但辋川到了王维手上,可谓相得益彰,真正的应风应水应景应心了起来,那一川如玉的风月,孜然沁入王维的情致,犹似得了诗意画意禅意的精髓,出落得愈发绝世出尘。
然后,辋川因王维,亦因王维的《辋川图》与二十首描述川内景点的小诗名扬天下。《辋川图》如今虽已无存,但后人临写不少,对于画中景色,凡观者皆心驰神往,千余年来,一直是文人士族的精神之所向。
相传图中景色宛若仙境,有林木苍郁,溪流潺湲,峰峦耸翠,秋冬春夏,变幻莫测,阴晴雪雨,空濛迷茫,整个画卷云飞水动,意境淡泊,悠然尘外。将辛夷坞、漆园、椒园、孟城坳、华子冈、文杏馆、斤竹岭、鹿柴、木兰柴、茱萸泮、宫槐陌、临湖亭、南垞、欹湖、柳浪、栾家濑、金屑泉、白石滩、北垞、竹里馆二十景全部收纳其中,配以绝句,诗画可交映,可独立,画入诗,诗如画,非常奇幻,妙不可言。
王维这一首写玉兰的小诗,描绘的就是辛夷坞的风光。
应是紫玉兰吧。紫玉兰开花之时,形似出水芙蓉,紫苞红焰,傲立枝末,正是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”的景色。可以想象,那么清静又生动的春天,那么盛大又寂寞的花事,在空旷的幽谷中发生了又发生,鼓荡的小南风咝咝掠过人间,掠过山涧,枝头的花朵,纷纷开放,纷纷飘落。
美吗?美得有些伤感。
宋人方回认为此诗是辋川诗中的佳篇,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。言下之意,恰与人所说的有寄慨,透露作者内心苦闷暗合。王维写辋川诗是在晚年,即安史之乱以前。自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知政事,李林甫一派反动势力上台,朝政就日趋黑暗,社会矛盾已显尖锐。彼时王维虽亦仕亦隐,但依然心关朝政,加之他又倾向于张九龄的开明政治,对朝廷不满却又无能为力,纵然他禅心礼佛,沉静旷达,可写下的诗作,难免还是带有现实情感中的痕迹。或悲戚,或苦闷,或伤感,譬如《孟城坳》中的“来者复为谁,空悲昔人有”,《漆园》中的“偶寄一微官,婆娑数株树”,又譬如,这首《辛夷坞》中的“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”。
《诗薮》中亦云:王摩诘所作《辛夷坞》,读之身世两忘,万念皆寂。
其实我更喜欢后者的说法,虽然两者并不十分矛盾。我的脑海中常浮现书上所说的王维,是怎样的妙年洁白,风姿郁美,怀抱琵琶在山谷中幽幽弹唱,俊逸得似一支辛夷。或许,还是那“身世两忘,万念皆寂”八个字蛊惑了我,在我心里,并不希望王维辋川中的风月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政治。我希望的是,辛夷的开,辛夷的落,美丽或感伤,都是原始的力道,原始的气味,像辋川的山水一样,身世两忘,只为开落。
到了宋代,便有辛夷如雪,纷纷的开,纷纷的落,一直落到了王安石的柘冈中。
乌塘渺渺绿平堤,堤上行人各有携。
试问春风何处好?辛夷如雪柘冈西。
这是王安石的《乌塘》诗。写的是柘冈的辛夷,白色的玉兰。
我亦挑剔,查有关玉兰的诗作,竟只有王维的《辛夷坞》与王安石的这首《乌塘》最是合我的气息。其余将玉兰比作“肌肤凝雪、羽衣仙女”之类的,怎样乔装精致,看来都是一个俗,皆入不得我的眼。这首《乌塘》,最美莫过“辛夷如雪柘冈西”,我读了,像当年读到西川的那句“三十里外更白亮的月亮涨满了头颅”一样,喜欢得欲罢不能,也悲伤得欲罢不能。
我被浓烈的乡愁袭击了。
柘冈在江西临川,是有名的才子之乡,也是王安石的生养之地。王安石自幼好读书,性情聪慧,一生多在外为官,以及后来官至宰相,为朝廷改革极尽心力,却极少回故乡。他对故乡有深厚的感情,连名号也称临川先生,文集称临川集。临川,柘冈,一直被他心心念念,亦一度被他写在了诗作当中。然而文字依然承载不了他山川日月一般的乡愁,对此,他始终耿耿于怀,眷恋情深。“投老光阴非复苦,当时风月故依然”,可是,直到晚年郁然病逝,他还是没能实现“早晚重来此地游”的宿愿。
那柘冈纷纷如雪的玉兰,又可曾依旧?
灯下,我在看一卷于非闇的《玉兰黄鹂》图。于老落有款识:仓庚耀羽,玉树临风。一小片天空因了木兰花枝的衬托显得格外明净,是那种特别宁和的石青。花鸟和鸣,襟怀夷旷,一朵一朵的白玉兰盛开,没有一点锋芒。
有人说,玉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宁静,会让人沉浸到离灵魂更近的地方。
我将视线停留在这幅图里。于是我看见玉兰开出的纷纷白色里,有了乡愁的弧度,羽翼丰满。一夜辗转后,遥远的东方将捧出一抹鱼肚白,那么远,又那么近,如同,触摸辋川的风月。
附
玉兰花语:单纯、清丽、典雅高贵,纯真自然、真挚的爱。(未完待续。)(未完待续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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