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有一个穿着黑色高跟凉鞋的长发女子,有果核般的身体轮廓,在桌子边吃一碟野樱桃蛋糕。用英语接了一个手机电话,然后亦穿上黑色长外套离开。我想象她裸足穿着的高跟凉鞋陷入厚厚积雪里的场景,觉得有一种诡异的美感。似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激奋。40分钟之后,朋友在大雪中赶到咖啡店。他在拍一个电影,刚睡醒。他的白天才刚刚开始。不吃食物,只喝水。与我说话,而后坐在一边昏昏欲睡。最后他决定去电影院看一个科幻片做为休息。等到凌晨两点,就可以开始他的工作。而我决定去吃一些热的食物,然后回家阅读看了一半的某个西班牙男人的传记。走出咖啡店大门的时候,看到满地被大雪压折的树枝,叶子青翠,生命力以某种夭折的姿态,得以凝固。树枝突兀的伤口,似仍散发着汁液辛辣的气味。有下夜班的年轻女子在街上群集地走过。笑声明亮而愉悦。大雪茫茫。整个城市陷入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般的氛围之中。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肮脏小店里。地上都是融化的湿漉漉的水。有美丽女子坐在角落里怅惘地看着大雪,脸上有洁净的爱情遗留的痕迹。亦有人在纵情地喝啤酒及吃沾了辣椒粉的羊肉串。闷头不语。灯泡明亮得刺眼。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。坐在那里,感受到置身与时间之中的沉寂,及面对它的不可停留的细微忧虑。这个大雪的夜晚即将过去。我将失去一切线索与它连接。只有记忆,将会以一种深刻的不可触及的形式,存留在心里。是一束神秘而明亮的光线。曾经带来这样华美盛大的撞击却无法言喻。一个人的事而我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对人提起。我将只是记得它。或者把它书写下来。书写只对个人发生。等到书写变成文本并且面对大众,它就与自己断了任何关系。仿佛是另一种存在。它被别人猜度,评断,或者误读。意义在完成的那一刻,成了终局。所以这只是一个人的事。大雪的夜晚。时间。回忆。生命的旅途。以及小说。都是如此。安妮宝贝2003年10月北京引子她对我说,良生,若是有可能,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,竭尽全力的能力,来记得它。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,慢慢地,就会变得不记得。相信我。那是12月。冬天。深夜航行的客船正横渡渤海。我与她坐在船头上。海风呼啸,浪潮涌动。甲板上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尽。海面一片黑暗。我记得自己冻得牙齿格格发出声来,感觉难熬。抬头所见处,却见满天星辰闪耀明亮,像破碎的钻石,深深印刻。甚或无法倒映在起伏的海面上。那一瞬间的惊动,就如封闭黑暗的罐子,忽尔掠过微薄的光线,稍纵即逝,却艳丽得让心里无限欢喜。这惊动和欢喜,是因着渺茫天地,曾有一个人并肩而立,观望世间风月。记得,沉默如同黄金,即使被岁月磨损覆盖。它亦会是我的光。我只是渐渐忘记她的脸。她的脸沉没与暗中。笑容。头发的颜色。额头。眼睛和嘴唇的形状。下巴。肩。手指……所有的轮廓与气味。忘记一个人,一点一点地擦去印记,直到消失。她的肉体与意志缓慢沉落,被黑暗覆盖。似乎这个人,从来都未曾触摸过她。从来都未曾与之相见。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,她将会消失。生命是光束中飞舞的无数细微尘埃,随风起落,不可存留,不被探测与需索。亦最后只是静寂。她已消失。而我们之间的事,就像一封已被投递的旧信,信里有发黄故纸渗透彼时的潋滟春阳,笔尖在空气中轻轻摩擦,发出声响,写下温柔黯淡的片言只语。惟独书写的那段时间失落。时间与记忆背道而驰。记忆被投递到虚无之中,开始成为无始无终。我想我也只将是带着这光,逐渐沉没于暗中。那年我27岁。我是苏良生。良生良生(1)27岁,我决定有一次旅行。从北京到昆明。然后是大理,丽江,中甸,乡城,稻城,理塘,雅江,康定,泸定,雅安。最后一站抵达成都。在除夕前夕,飞回北京。这趟旅行会坐长途客车,穿越两省。历时一个多月。在云南四川省的交通图上,用蓝笔划出一条粗而迂回的路线。冬季并不是出行的合适季节。后来事实也证明这是一贯如此。这将注定只是一次荒芜而漫长的省际旅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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