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赶紧打开盒子,撕掉乱七八糟包着的废纸。哗!露出两个骷髅的眼睛来,我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,再一看,原来是一付骆驼的头骨,惨白的骨头很完整的合在一起,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的对着我,眼睛是两个大黑洞。
我太兴奋了,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。我将它放在书架上,口里啧啧赞叹:&ldo;唉,真豪华,真豪华。&rdo;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。&ldo;哪里搞来的?&rdo;我问他。
&ldo;去找的啊!沙漠里快走死了,找到这一付完整的,我知道你会喜欢。&rdo;他很得意。这真是最好的结婚礼物。&ldo;快点去换衣服,要来不及了。&rdo;荷西看看表开始催我。
我有许多好看的衣服,但是平日很少穿。我伸头去看了一下荷西,他穿了一件深蓝的衬衫,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。好,我也穿蓝色的。我找了一件淡蓝细麻布的长衣服。虽然不是新的,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。鞋子仍是一双凉鞋,头发放下来,戴了一顶糙编的阔边帽子,没有花,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子上,没有用皮包,两手空空的。荷西打量了我一下:&ldo;很好,田园风味,这么简单反而好看。&rdo;于是我们锁了门,就走进沙漠里去。
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镇上快要四十分钟,没有车,只好走路去。漫漫的黄沙,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,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走着,四周寂寥得很,沙漠,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。
&ldo;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。&rdo;荷西说。&ldo;我倒是想骑匹骆驼呼啸着奔到镇上去,你想那气势有多雄壮,可惜得很。&rdo;我感叹着不能骑骆驼。
还没走到法院,就听见有人说:&ldo;来了,来了,&rdo;一个不认识的人跳上来照相。我吓了一跳,问荷西:&ldo;你叫人来拍照?&rdo;
&ldo;没有啊,大概是法院的。&rdo;他突然紧张起来。
走到楼上一看,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,打了领带,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看热闹的人。
&ldo;完了,荷西,他们弄得那么正式,神经嘛!&rdo;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,这下逃不掉了。
&ldo;忍一下,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。&rdo;荷西安慰我。秘书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装,打了一个丝领结。&ldo;来,来,走这边。&rdo;他居然不给我擦一下脸上流下来的汗,就拉着我进礼堂。再一看,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人,大家都笑眯眯的,望着荷西和我。天啊!怎么都会知道的。
法官很年轻,跟我们差不多大,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。
&ldo;坐这儿,请坐下。&rdo;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。荷西的汗都流到胡子上了。
我们坐定了,秘书先生开始讲话:&ldo;在西班牙法律之下,你们婚后有三点要遵守,现在我来念一下,第一: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‐‐。&rdo;
我一听,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!滑天下之大稽,那时我一个人开始闷笑起来,以后他说什么,我完全没有听见。后来,我听见法官叫我的名字‐‐&ldo;三毛女士&rdo;。我赶快回答他:&ldo;什么?&rdo;那些观礼的人都笑起来,&ldo;请站起来。&rdo;我慢慢的站起来。&ldo;荷西先生,请你也站起来。&rdo;真噜苏,为什么不说:&ldo;请你们都站起来。&rdo;也好省些时间受苦。
这时我突然发觉,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,我轻轻碰了一下荷西叫他看。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,法官比我们还紧张。
&ldo;三毛,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?&rdo;法官问我。我知道应该回答‐‐&ldo;是&rdo;。不晓得怎么的却回答了‐‐&ldo;好!&rdo;法官笑起来了。又问荷西,他大声说:&ldo;是&rdo;。我们两人都回答了问题。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好,于是我们三人都静静的站着,最后法官突然说:&ldo;好了,你们结婚了,恭喜,恭喜。&rdo;
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,人马上活泼起来,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。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,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,好似是我们的家长似的。突然有人说:&ldo;咦,你们的戒指呢?&rdo;我想对啦!戒指呢?转身找荷西,他已在走廊上了,我叫他:&ldo;喂,戒指带来没有?&rdo;荷西很高兴,大声回答我:&ldo;在这里。&rdo;然后他将他的一个拿出来,往自己手上一套,就去追法官了,口里叫着:&ldo;法官,我的户口名簿!我要户口名簿!&rdo;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。
结好婚了,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,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,人都散了,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。
&ldo;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?&rdo;荷西问我。&ldo;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,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。&rdo;我不主张浪费。
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。
锁着的门外放着一个大蛋糕,我们开门进去,将蛋糕的盒子拿掉,落下一张纸条来‐‐新婚快乐‐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,我非常感动,沙漠里有新鲜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。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,着白纱的新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。我童心大发,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,一面大叫:&ldo;娃娃是我的。&rdo;荷西说:&ldo;本来说是你的嘛!我难道还抢这个。&rdo;于是他切了一块蛋糕给我吃,一面替我补戴戒指,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。这就是我结婚的经过。
悬壶济世
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。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,反过来说,实在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,所以懒得去看病啦。活了半辈子,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,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,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。
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,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人的头痛之后,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。当时我所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、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,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民族来说,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。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,我将手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,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。
住在小镇上不久,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,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,所以不预备给她药,请她去看医生。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,生病决不看医生,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,因为医生是男的,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。我出于无奈,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。从那时候开始,不知是谁的宣传,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。更令她们高兴的是,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,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。我的想法是,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,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,减轻她们的痛苦,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,不是一举两得吗。同时我发觉,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,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。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,有时居然还会出诊。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,常常替我捏把冷汗,他认为我是在乱搞,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。
邻居姑卡十岁,她快要出嫁了,在出嫁前半个月,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疖子,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,没有脓,摸上去很硬,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得发亮了,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。第二天再去看她,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,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,&ldo;不行,得看医生啦!&rdo;我对她母亲说。&ldo;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,她又快要出嫁了。&rdo;她母亲很坚决的回答我。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,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。这样拖了三四天,一点也没有好,我又问她父亲:&ldo;给医生看看好吗?&rdo;回答也是:&ldo;不行,不行。&rdo;我一想,家中还有一点黄豆,没办法了,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方吧。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。荷西看见我在厨房,便探头进来问:&ldo;是做吃的吗?&rdo;我回答他:&ldo;做中药,给姑卡去涂。&rdo;他呆呆的看了一下,又问:&ldo;怎么用豆子呢?&rdo;&ldo;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。&rdo;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:&ldo;这些女人不看医生,居然相信你,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。&rdo;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倒在小碗内,一面说:&ldo;我是非洲巫医。&rdo;一面往姑卡家走去。那一日我将黄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,上面差上纱布,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,我再换黄豆涂上,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,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,然后出了一点血,我替她涂上药水,没几日完全好了。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:&ldo;医好了。&rdo;&ldo;是黄豆医的吗?&rdo;&ldo;是。&rdo;&ldo;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。&rdo;他不解的摇摇头。
又有一天,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,她对我说:&ldo;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,住在我家,快要死了,你来看看?&rdo;我一听快要死了,犹豫了一下。&ldo;生什么病?&rdo;我问哈蒂。&ldo;不知道,她很弱,头晕,眼睛慢慢看不见,很瘦,正在死去。&rdo;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,正觉有趣,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,很急的大叫:&ldo;三毛,你少管闲事。&rdo;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:&ldo;过一下我来,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。&rdo;将门才关上,荷西就骂我:&ldo;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,还以为是你医死的,不去看医生,病死也是活该!&rdo;&ldo;他们没有知识,很可怜‐‐。&rdo;我虽然强辩,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,只是我好奇心重,并且胆子又大,所以不肯听他的话。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,我后脚也跟着溜出来。到了哈蒂家,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,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。摸摸她,没有发烧,舌头、指甲、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,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,她说不清,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:&ldo;她眼睛慢慢看不清,耳朵里一直在响,没有气力站起来。&rdo;我灵机一动问哈蒂:&ldo;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?&rdo;她点点头。&ldo;吃得不太好?&rdo;我又问。哈蒂说:&ldo;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!&rdo;&ldo;等一下。&rdo;我说着跑回家去,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。&ldo;哈蒂,杀只羊你舍得么?&rdo;她赶紧点点头。&ldo;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,一天两三次,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。&rdo;这样没过十天,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,居然自己走来我处,坐了半天才回去,精神也好了。荷西回来看见她,笑起来了:&ldo;怎么,快死的人又治好了?什么病?&rdo;我笑嘻嘻的回答他:&ldo;没有病,极度营养不良嘛!&rdo;&ldo;你怎么判断出来的?&rdo;荷西问我。&ldo;想出来的。&rdo;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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