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上黄昏欲望休,玉梯横绝月如钩。
芭蕉不展丁香结,同向春风各自愁。
——李商隐《代赠》
李商隐的诗美,如珠玉如锦瑟,或清婉或悱恻,都是莹润缥缈得可生烟可起舞,似他生活的年代,绮丽荼蘼的晚唐,远远隔水观之,仿佛蜃楼幻境,亦清艳亦迷离。
代赠,即代拟的赠人之作。《李义山诗集》中共收录《代赠》共二首,另一首为:
东南日出照高楼,楼上离人唱石州。
总把春山扫眉黛,不知供得几多愁。
同样是以女子口吻作闺情。小楼。玉阶。有淡扫眉黛的女子步月而归。一曲《石州》唱罢,思念骤涨。她倚在阑干边,看青山隐隐,看月色如钩,看芭蕉慵卷,看丁香含苞。晚春的风,带着浅浅的凉意,吸在鼻子里,却全是相思的味道,只觉蚀骨的寂寞。
至于这两首诗为谁而代,赠予何人,所作年月,皆已无据可考。
一如李商隐的这个丁香结。繁复而幽香。隔着茫茫愁,无解。
《礼记?月令》云:“东风解冻,蛰虫始振,鱼上冰,獭祭鱼。”獭,是一种两栖动物,喜欢吃鱼。每年的东风破冰之时,獭便会开始捕鱼。獭喜欢将所捕之鱼排列在岸上,仿佛一场虔诚的祭祀之礼。
相传李商隐每次写诗作文,都要查阅众多的书本典籍,通常是一首诗写罢,一间屋子里也摊撒满了书,便得了一个“獭祭鱼”的外号,说他好用典故。
而他的《代赠》并无典故。他甚至不曾知,他一次代笔所绾下的丁香结,成了后世文人屡屡借用与化引的典故——道离情,诉别绪,在春风里美丽着,惆怅着。幽人不倦赏。
唐末时期的牛峤填了一首《感恩多》:
自从南浦别,愁见丁香结。近来情转深。忆鸳衾。
几度将书托烟雁,泪盈襟。泪盈襟。礼月求天,愿君知我心。
这首词后被收录在《花间集》里。如一支丁香珠花,被人收纳到华美精致的妆奁之中。读这样的小词,即便一颗心硬成了石头,也会瞬间被挫骨扬灰,簌簌地飞。簌簌地飞,然后一头跌落在她的脚跟,不愿醒来。
愿君知我心,可心事若自主藏得幽深,天亦是难知的。
不如说出来,念出来,写出来,让他知道,让流转的光阴也知道。
像宋代那位等待贺铸的女子一样。
薄雨初寒,斜照弄晴。春意空阔。长亭柳色才黄,倚马何人先折?烟横水际,映带几点归鸦,平沙消尽龙沙雪。犹记出关来,恰如今时节。
将发,画楼芳酒,红泪清歌,便成轻别。回首经年,杳杳音尘都绝。欲知方寸,共有几许新愁?芭蕉不展丁香结。憔悴一天涯。两厌厌风月。
这是贺铸的《石州慢》。
据宋人吴曾在《能改斋漫录》中所记,贺铸与一女子相好,久别之后,女子寄诗云:“独倚危阑泪满襟。小园春色懒追寻。深恩纵似丁香结,难展芭蕉一寸心。”贺铸收信后,遂赋《石州慢》,先叙分别时景色,后用所寄诗语,有‘芭蕉不展丁香结’之句。
她说:你不来。芭蕉不展。丁香不开。我的心里没有春天。而春天是一座孤独的城。
从他的另一首《绿头鸭》里。依稀可见两人初见时的端倪:“玉人家,画楼珠箔临津。托微风彩箫流怨,断肠马上曾闻。宴堂开、艳妆丛里,调琴思、认歌颦。麝蜡烟浓,玉莲漏短,更衣不待酒初醺。绣屏掩、枕鸳相就,香气渐暾暾。回廊影、疏钟淡月,几许消魂……”
犹记出关来,恰如今时节。那年初寒春意,那年的画楼珠箔,那年的长亭柳色,那年的彩箫流怨,那年的归鸦残雪,那年的麝烟枕鸳,那年的清歌红泪,那年疏钟淡月……他都不曾忘,他都记得。
同心而离居,忧伤以终老。最后一句,格外凄楚苍茫,竟有了绝恋的味道,真令人心酸。
书里说贺铸是“长身耸目,面色铁青,人称贺鬼头。”文字却如此俊逸倾城。似他的性格,豪爽豁达,磊落风骨,不依附权贵,喜论天下事。诗文兼婉约豪放之长,或哀婉,或奔腾,皆是气在言外,意境延绵,浩然苍劲。
《石州慢》的彻骨幽绝,《绿头鸭》的至死蘼艳,让我对他有难以掩饰的好感。
两阙词,都与那个女子有关。或许,她一早就知晓了他们的结局:一春情缘,已是深恩。纵一生的春天都淹死在这红泪里,亦是值得的了。只感念世间有如斯男子,令她可想,可恋,可怨。
才情如他,玲珑剔透如她。
分离还是相守,她自是他心口的朱砂痣,凄美绯红,不可磨灭。
贺铸又名贺三愁,不知是否有一愁为这丁香而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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